忘情 by H

短篇小說「女人香」系列 小說

一個秋天的午後,附近的兩間學校-一間高中,一間國中都還沒有下課,漫畫店裡面門可羅雀,偶爾還會從店門口看見被秋風吹起的枯葉。

老王在門口掃著地,年紀快五十的他,從我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竟然有那麼一點老態,我想,這歲數沒結婚的男人,可能看起來容易老吧。

我好不容易把上個月的帳給算完之後,想說也要起身來活動一下,於是我走到書櫃前面,看著那一落又一落的漫畫書,是否有按照出版社的不同而分類著,是否有照著集數,整齊的排列著。

這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例行公事。

我叫做玉照。這名字很老派,很老土,雖然說,我今年也已經四十歲了,只不過,我實在不想承認,我的個性或是人生,就是像我的名字和年紀一樣老成,因為我每天都在上網,每天都會接收最新的各國娛樂資訊,一點,都不輸給年輕人。

我的腦子裡永遠都在想說,我可以去追哪個日本影星,哪個韓國團體,哪個香港偶像,然而,這些行為,我也都只能想想而已,因為我的老公是不會讓我去做這些事情的。

別誤會,門口的老王不是我的老公,他只是大約在七八年前來我們店裡應徵的員工,我的老公叫做大統,是個上班族,只不過,他知道我在家裡無聊,又知道我喜歡看漫畫,因此,攢了點錢給我開這家漫畫店,讓我來經營。

大統很保護我。當然,我也清楚,我的身體狀況,本來就不適合去做甚麼活動力太強的事情,因為,我的一隻腿殘廢了。

事情發生在十年前,我和朋友出遊的時候,發生了車禍,一條腿不能自由行動的我,在當時感到相當的自卑,還好,後來認識大統,大統不嫌棄我的身體狀況,甚至開始和我交往,最後,還把我娶進了家門。

照道理說,我應該要很滿足,很滿足才是。只不過,每每當我守在漫畫店的櫃檯裡,望著門口時,我就會想:這就是我要的人生嗎?大統給我的,真的是我要的生活嗎?

話雖如此,想歸想,我心裡有數,我的身體,我的年紀,早就已經決定了我的人生,可以過這樣的生活,我已經要很慶幸了。

「玉照,新書來了…」門口的老王忽然大喊了起來,我這才想起每個月的這一天都會有新的漫畫出版,宅急便的年輕人員已經到了門口。

「老王,你簽收一下…」我叫著。因為從我的位置要走到門口,還是要走個幾步路,因此,通常店裡面的大小事情,其實都是老王在處理。

老王簽收了新書之後,抱著那十來本的新書,往裡面走。

「麻煩妳了…」老王將新書放在我的櫃檯前,這是我們的標準流程,就是新書到了店內之後,需要用店內專用的封膜將新書給包裝起來,這是老漫畫店才會處理的細節,我們心裡有數,在這年頭,很多連鎖性的漫畫店根本不做這樣的事情,我們只是希望讓顧客們感受到我們的用心罷了。畢竟,我們並不知道要怎麼樣去對抗那些新的漫畫店。而且,這一兩年,因為附近開了好幾間連鎖漫畫店,最近幾個晚上,大統在睡覺前,都在和我討論老王的事情。

「…業績差很多,可能還是得要……」

「你說老王?」我有點驚訝。

「對呀,他一個月雖然領不多,也不用幫他加薪,但是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可能店裡面也會開始出現虧損……」大統躺在床上說。

「……我…要怎麼開口……」

「我覺得,妳可以假裝嫌棄他一下…挑剔一下他做的事情什麼的…然後哪一天等我下班到店裡,我來和他說……」

「這樣好嗎?」我有點不安。

「沒事啦…他這把年紀,還窩在這樣的小店裡,也是有點奇怪呀…搞不好要他走以後,他可以有比較好的發展…」我知道大統說這種話只是在安慰我,畢竟老王都一把年紀了,怎麼可能有甚麼發展呢……

「我放這裡…」老王將書放在櫃檯之後,又轉往門口掃地,說實在話,這幾年來老王幫了我不少忙,前幾年生意好的時候,要不是有他,我一個人是肯定忙不過來的……

對於一個像是家人一樣存在的員工,我不能像大統講的那樣找理由開除,我也認為,我不應該讓大統來演這種蹩腳戲。

「老王…你來一下…」我心裡下了決定。

「嗯…」老王朝櫃檯走了過來,五十歲的他,身材看起來還不算太胖。

「老王,我有點事情,想和你說…」我看著老王無辜的臉,光是想到要講這些話,我的鼻頭就酸。

況且,我知道,老王是聰明的,我可以體會得到,他知道我要講什麼內容,他只是不主動提罷了。

「老王…是這樣的…」正當我鼓起勇氣要說這段令人難以啟齒的話時,兩名高中生在不知不覺間站在櫃台邊,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看起來像是一對小情侶。

「請問…『我愛芳鄰』…這套漫畫放在哪裡?」男生的話打斷了我的發言,這時我和老王才意識到這兩個年輕人的存在。

「『安達充』的是嗎?」老王接著說。

「對對……」高中男生則是很興奮地回著老王,然後又回頭對女生說「這漫畫保證好看…重點是,裡面的男女主角,很像我們兩個啦…」

「如果不好看…我就不理你唷…」被老王帶往角落書櫃的兩人當中,女生邊走還邊嘟嚷著。

而最後那句話,像陣狂風……從這老舊漫畫店的角落裡面,狂襲般地吹向我,我全身從頭頂到腳底的毛細孔,在瞬間張開,被鎖在細胞裡面的所有回憶,全部…都,復甦了…

那是在出車禍之後的事情……我躺在病床上,張開眼睛,卻不認得我身邊最愛的那個男人,我看不清楚那個男人的臉…醫生說是短暫失憶…這一兩年內認識的人事物,可能會無法想起…可能會幾天之後就想起……可能會一輩子都……

那個男人沒有說甚麼,因為我也記不清楚他的臉。他沒有每天來,好像是來了幾天之後就離開了…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男人……

幾個月後我出院了,我認識了大統,然後交往,然後結婚,然後開了漫畫店……然後老王來應徵了……

「如果不好看…我就不理你唷…」我記得,我說過這句話。但,我不是對大統說的,我是對…老王說的……但是,這個老王,和現在的老王,好像又不太一樣……記憶,一直泛著光圈,我看見年輕的老王手上拿著「西雅圖夜未眠」的光碟…塞在我手上,硬要我回家看…

「重點是…裡面的男女主角,很像我們兩個啦…」老王說著和高中男生一樣說過的話。

「如果不好看…我就不理你唷…」然後,我回了這句……而這段對話,不是在漫畫店裡面,而是在車禍前……老王…就是我在車禍前的男朋友……我曾經,把他當做這個世界上最愛的男人……

那他…為什麼…現在,在這裡………!??!

回憶,被大統的臉打斷了。

「說了沒?」大統就站在我面前。

「什…什麼…?」我整個人完全沒回神過來。

「老王呀……」大統看起來是剛下班。

「沒……」

「我去和他說……」大統話一說完,就往老王身邊走去,我整個人都來不及反應,大統已經開口。

「老王…最近很不景氣,所以我們有個決定……」大統說。

「嗯?」

「我們決定要…」大統說到一半,我趕緊插嘴。

「…要…請你吃飯…」

「呃!!??」大統面露驚訝狀看著我。

「…那怎麼好意思……謝謝老闆老闆娘……」老王靦腆的向我們鞠著躬,大統這時候沒好氣的看了我一眼。

「我先回家啦……」接著拎起他的公事包,離開了漫畫店。老王繼續掃著地,我看著他的身影,眼眶不自覺地泛紅……

「老王…你看過…『西雅圖夜未眠』這部電影嗎?」我從櫃檯大聲喊著。老王的動作,在這瞬間停滯了兩秒,接著又裝作若無其事繼續低頭掃地。

「…看過唷…重點是…裡面的男女主角…很像……很像我…年輕時候……」老王沒有抬頭,但,我聽得出,那話裡面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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