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過幾天是妳四十歲生日，我們已經計畫好要全家一起出去慶祝了唷…」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的情緒，應該就是從大女兒的這句話開始產生變化。

四十歲……這個數字，讓我的心，似乎出現了一道小小的裂縫，緊接著在接下來的每一個日子當中，每一個生活的小細節都讓這個傷口，逐漸的擴大。

我叫做佳鈴，一個即將要邁入四十歲大關的家庭主婦。從小到大我的生活就和別人沒有甚麼不同，大學畢業之後工作了兩年就結婚，婚後一年生了第一個小孩，第三年生了第二個小孩。大女兒惠媛十五歲，小兒子家寶十三歲。老公壯哥是我公司裡面的同事，認識我半年之後就和我求婚，我，就答應了。

照理說，我的人生裡面，都沒有任何意外，因此，也不應該有任何感傷……

「媽，我同學說妳看起來好像才二十幾歲耶…可是，我也不知道媽媽妳二十幾歲長甚麼樣子…」小兒子家寶剛上國一，因此我還會送他去上課，想來，應該是我和他到學校的時候，被他的同學見到吧……

只不過，這麼無心的話語，卻不知怎地，又將我心中的那傷口直徑，撕寬了些…

「對呀，我也覺得媽媽雖然四十，看起來卻像二十…如果媽媽開同學會，那些老朋友一定會覺得很驚訝，怎麼媽媽都沒有變吧……」女兒惠媛補上一槍，我忽然覺得，呼吸有點難受。

「媽…我和姐姐都有準備生日禮物要給妳唷…妳一定會喜歡的……」家寶話一說完，就被惠媛瞪了一眼，想必這是他們兩人說好的秘密。只見家寶吐了吐舌頭，趕緊跑回房間，惠媛怕我追問，也跟著弟弟進了房間，看來，家寶免不了要挨姐姐一頓罵。

頓時，晚上的客廳，剩下了我一個人……

「你好老喔…四十歲的人都這麼老嗎……??」

「等到妳到我這年紀的時候，再這樣說吧…」

「等到我到你這年紀的時候，你就已經六十歲了……」

一段畫面，幾句對白，忽然在這種冷空氣裡面，竄進了我腦海中，於是，我終於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我終於了解，兒女的幾句話，啟動了我哪一段回憶。

「總經理……」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個稱呼。

二十歲那一年暑假，我到了一家公司打工，一個國內的自創女鞋品牌，規模不算非常大，公司裡面大約十個人左右。

我幾乎記不太清楚我工作的細節為何，只大概記得是和包貨有關的工作，我甚至連我怎麼認識這個男人的過程都忘了，大致上應該是某一天晚上加班晚了，公司裡面只剩下總經理和我兩個人，然後他開車送我回家。

然後似乎是好幾個晚上，都是這樣的過程，某一個晚上，我和他接吻了。記憶很片段，但我胸口的感覺很強烈。除了總經理之外，我叫他的另一個名稱，是大葉。因為他姓葉，我希望我和他交往之後，我的地位要比他大，因此我想要叫他小葉，只不過大男人的他，最後還是拒絕了，於是，他的暱稱，就成了大葉。

當時那種「白天是總經理，晚上是我男友」的特別感受，不知怎麼形容般地格外令我心動，我愛大葉，愛到了近乎不可思議的地步。

大葉單身，離過一次婚。四十歲的他，看起來沒有真實年紀那麼老，只不過我總是愛促狹，總喜歡逗他。我為了他，騙了家裡面無數次的謊，更在大三開始，假裝住在外面宿舍，結果是搬到他的家裡和他一同居住。

我不去上課，每天都只為了幫他打掃房子，每天等著他下班，我利用網路上的菜單做不同的菜色，就只為了得到他一個滿足的微笑。

同學都說我瘋了。

「我愛你…我希望我們可以結婚…」這句話，大概是我當初最常掛在嘴邊的話語，但是大葉總是笑著回應我，並沒有正面答覆。我一開始以為，大葉一定早就打定主意娶我，然而當我發現他們公司裡面有一兩個員工也暗戀著他的時候，我就急了。

「我們可以現在就結婚嗎？」

「…妳還在讀書耶……」

「沒關係，我可以休學…」

「…我們差了二十歲……」

「我都不在乎了，你怕甚麼……」我咄咄逼人，大葉卻依然不敢正面回應。就這樣被我逼迫了兩個禮拜左右，有一天大葉的住宅，來了兩名不速之客。

當我開了門，看清楚來訪者時，我的心頭，赫然產生了被背叛的悲哀。

「爸…媽……」我知道，是大葉通知他們的，通知他們我住在大葉家裡，雖然爸媽硬要把我拖回家，但我堅持我要等到大葉下班回來，我要大葉讓他們知道，我們兩個人是真心相愛，我們，會結婚……

只不過，當我手指著回到家裡的大葉，要他解釋給我爸媽聽的時候，我，卻聽到了這輩子最傷害我的話……

「佳鈴，我還在創業中…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也不希望將妳拖下水，我們…不適合……」大葉的話，像是早就打好的稿子般那樣流暢，腦中一片空白的我，就這樣被爸媽帶回家裡，我人生中最強烈的初戀，在一年之後結束……

然後，我大學畢業，工作，認識了壯哥，結婚，生小孩……這麼多年來，這些記憶就像被保密一樣，壓在了我心中最底層的空間。

過了幾天之後，我四十歲的生日來到。老公壯哥帶著大女兒惠媛，小兒子家寶，和我，全家四個人到了港式飲茶店吃飯。我喜歡粵式料理，他們都知道的。而這家港式飲茶我們並沒有來過，因此一進到裡面，大家的心情都很好。

餐廳裡面除了客人多之外，工作的人員也多，不但有服務生專門端菜推餐車，有領班負責點菜之外，還有一些比較老的清潔工，專門負責收拾。

在吃完很豐盛的菜餚之後，老公拿出了預藏的蛋糕。

「老婆，生日快樂…」壯哥說。

「謝謝……那，你們兩個人的生日禮物呢？」我故意開玩笑的對著我這一對寶貝兒女說。

「媽，妳看…」兒子家寶率先發難，拿出了一張考試卷。上面有老師批改過的分數，98分。

「哇，家寶的數學終於考超過80分了耶，媽媽好高興喔…」我面帶微笑地對著我的寶貝兒子說。

「那不算甚麼，媽，妳看…」這時候換成惠媛拿出張獎狀，這是她前一陣子在忙的科學競賽裡面，她拿到了第二名。

我看著惠媛的獎狀，心裡滿是喜悅，卻又帶著點內疚。

高興的是，這種平凡的小事情，其實已經足以讓我開心很久，雖然我的老公不是甚麼太厲害，或是讓我百分百愛上的男人，但，能夠擁有這樣平淡的幸福，我又有甚麼好奢求……!?

而內疚的當然就是，我竟然還在前幾天，因為想起那段年少輕狂的往事，而湧出那麼些悔意，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我這幾個可愛的家人……

就在我想要誇獎我的女兒時，我的視線不經意地穿過獎狀，看到了獎狀後面那個正在隔壁桌清理桌上廚餘的老人家。雖然那老人滿頭灰白，背也駝了，但是從他臉上的線條和五官，我可以清楚地判斷得出，那個人的身分……

大葉……!?

我張大了眼睛，之前沒想起的記憶，在這個時候，接了上來……

「你好老喔…四十歲的人都這麼老嗎……??」我說。

「等到妳到我這年紀的時候，再這樣說吧…」

「等到我到你這年紀的時候，你就已經六十歲了……」

「等到妳到我這年紀的時候，我都已經六十歲了，妳還會愛我嗎……??」

我的眼睛，直挺挺地看著大葉拿著垃圾袋，手腳不太靈活地清理著桌面。我的眼眶，不自主地，流下了眼淚。

「你看你們，把你媽都惹哭了啦……」壯哥看我哭了，趕緊拿出手巾給我擦臉，而大葉並沒有注意到我，緩緩地移動著自己的腳步，往另外的餐桌走去。

我的眼淚止不住，停不了，只因為我想起了那段對話的最後，我是這麼回答大葉的……

「…不管你老了，瘸了，病了…我都會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