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沙就躺在床上，一臉平靜，眼睛雖然沒有睜開，但我知道，他還在。

 

三十分鐘前，他還在加護病房裡面，在經過一番搶救，又經過一番協商之後，我和醫師決定將馬沙轉移到一般病房，這樣一來，孩子們可以在最後的時間裡，親近一下老爸，而我，也可以陪在他的身邊。

 

幾年了呢？自從馬沙生病之後，我和他往返於醫院之間的日子實在太久了，雖然，我一點都不覺得痛苦，因為對我來說，真正痛苦的事情，是馬沙離開我之後的日子。

 

馬沙今年72歲，我今年65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結婚那年我30歲，馬沙37歲，說起來，我和他，也算晚婚。只不過，不管是早還是晚，可以在人生之中遇到這個男人，我已經別無所求。

 

我從小，是個富裕人家的大小姐，不管面對誰，我都喜歡指使對方，畢竟，我出門有司機，上街有隨扈，在家裡有傭人都可以供我使喚。

 

小時候光是我生日的時候，那些要巴結我父親的所謂朋友們，送給我的禮物，大概都可以排滿了我家庭院。

 

我想解釋，我的跋扈，並不是天生的，畢竟那是我成長的環境所造成，那讓我以為，「我」最重要，「我」最珍貴，其他的人，事，物，都是其次。

 

然而人生，壞的事情，永遠多過好的事情數倍。在我16歲那一年，父親過世，母親在一年之後也因病離開人間，家裡的財產被一群親朋好友瓜分，稱不上幼稚的我，莫名其妙的被趕出家門，成了孤兒。

 

我被迫，打工，賺錢，原本上的貴族學校，更因為家裡付不出學費，因此中斷。在那幾年裏面，我的生活目標第一是生存，第二，我想要報復。

 

我真心希望那些在我爸媽過世前後，兩樣嘴臉的人們，可以落得最淒慘的下場。

 

只不過，打工賺錢已經夠我難熬，我知道，這輩子我不管再怎麼樣努力，應該都無法做到，我心中所謂的報仇了。

 

一轉眼，我已經28歲，靠著在餐廳裡面打雜工作到領檯，從小就喜歡使喚人的本能，讓我帶起員工來還算有魄力，那一年，在餐廳裡面，我認識了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這是後來馬沙告訴我的。在這間高級的餐廳裡面，我負責的，是外場，也就是一般人來用餐的地方。然而，我們餐廳也備有VIP房，專門讓特別的賓客使用，出入都是經由不同的門，但是這個區域的服務人員，和外場的服務人員是分開的，因此，就算馬沙在認識我之前，已經來這餐廳吃過一年多，我卻一直沒有機會碰見他。

 

直到那一天，馬沙喝多了酒，走出包廂上廁所的他，卻走到一般客人用餐的區域，就這樣糊里糊塗的，他的肩膀擦撞到我，而那時候的我，手上還拿著空的酒杯，酒杯，就這樣掉落在地面，碎成了多片，濺了滿地。

 

馬沙後來說，他在那擦到肩膀之後的反應，並不是在意地面上的玻璃碎片有沒弄傷他，而是被我那一臉清秀給吸引。

 

大我七歲的他，從那天之後開始追求我，不但刻意不去VIP房吃飯，還會單獨到一般區域來點菜，和一堆人擠人，只為了見我一面。

 

時間久了，我也習慣了與他之間的互動。也或許是他的穩重打動了我，半年之後我們兩個人交往，又過了一年，我們就結婚了。

 

馬沙是個生意人，但是他結婚之後，完全不應酬，酒也戒了，他努力在他的工作上面，但是卻不會把時間全部都花在公司。他會在周末帶我出去外面兜兜風，看看電影，每天晚上也會費盡心思，想要帶我去吃些不同的東西。

 

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半輩子我的命太苦，因此老天特地派了個天使來照顧我。因為馬沙真的太好，好到我有時候想起來，不只會笑，甚至會哭。

 

幾年之後我幫他生了一男一女，我們的家庭生活和樂融融，如果要我說結婚之後有哪一點是我不滿意的地方，我還真的說不上來。

 

有一次女兒也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媽，妳覺得爸爸，哪裡不好呀？」女兒問這話的時候，是正準備要交男朋友的年紀，因此對於兩性之間的關係，十分好奇。

「…還真…沒有甚麼不好……」

「硬要說一個的話呢……」女兒追問。

「…硬要說的話……嗯……大概就是他常常走路很快，我都跟不上他，需要我叫他，他才會發現，這一點吧……」我說。坦白講，這也不是甚麼大問題，畢竟馬沙很習慣在走路的時候想事情。

 

 

看著病床上的馬沙，我的眼眶泛紅。我知道，在離開加護病房之後，剩下來的時間可能只有半小時，也可能只有十分鐘，但，看著他，我卻也說不出甚麼話來………

 

我試圖，隨便找些話來填補這安靜，然而，馬沙卻先開口了。

「…阿翠，等我出院，我想去看場電影…好嗎……」

「好呀，有甚麼不好……」

「…看完電影之後，我想去吃個茶碗蒸……」

「你想吃甚麼都行呀……」

「然後，我們再散步一下……怎麼，好像…好久…沒有和妳一起散步的感覺……」馬沙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微微地，張開。

「好呀…散步……」我忽然想起我和女兒那時候的對話「散步是好…可是你每次…都走那麼快，都要等我叫你，你才回過神來…如果是這樣散步，我就不要了唷……呵呵……」我平靜地說，但我知道，我鼻頭有點酸，因為這個情景，我知道再也不會出現了。

「唉唉…妳不知道原因嗎，阿翠……」

「甚麼原因？不就是你想事情的時候，走路太快嗎……？」

 

馬沙這時候的眼睛看著病房上方的天花板，遲疑了一陣，接著說。

 

「…阿翠，我們……怎麼認識的呀，妳記得嗎？」

「記得呀，你在餐廳的時候撞到我，害我手上的玻璃杯都掉在地上了……」

「對，所以呀，我說……如果下輩子，我還可以撞到妳的話，我一定會認出妳來，我一定會……」

 

我被馬沙的這句話搞得眼淚湧至眼眶邊，卻不希望他看到我流著眼淚送他走。

「那…也要你撞得到我，才行呀…呵呵……」我強顏歡笑著。

「可以的…可以的…所以呀，每次散步，我…都要走在妳前面，讓妳喊我……」

「嗯？」我不懂，難道，這是有原因的!?

「書上寫著……佛曰：『五百次的…回眸，可以…換得…來生的…一次擦肩而過』…我，不要多…只要再一次…擦肩而過……我就會認出妳來……所以……在看過那本書之後，我就開始…刻意…走比較快…好讓妳……叫我………」馬沙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小聲。

 

我沒有接話，雖然心裡面的感動已經有如當年的玻璃杯砸在地上般，那樣地震撼，但我只讓眼淚，佈滿臉上，不讓這個病房內，有任何的感傷……

 

之後，病房內，再也聽不到，馬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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