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在阿榮片廠接到電話之後，這是我的第一個反應。最不想接到的電話，終於還是來了。

 

我急忙的請了假，卸了妝之後，便衝上我的小紅車，一路開往天母那家最大的醫院。

 

不過是誰都沒想到，會是現在－下午三點鐘左右，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平元的生命，走到了最後一刻。

 

「阿秀，快點，撐不了兩小時吧…」我開著車，回想剛才平元的妹妹打來的電話，也回想起我和平元這兩年來的感情。

 

我叫做阿秀。一個臨時演員。為了要走這條路，我和平元吵架過不下數十次。當然是因為演戲這個工作，不但時間不能固定，更讓我常常三更半夜以後，才能夠收工回家。

 

平元是個一般的公務員，對於我這樣的生活型態，自然無法接受。

 

他最常說的話是「我不是要限制妳的生活，可是這種作息，對妳身體不好，妳難道希望下半輩子是我照顧妳嗎？」

 

諷刺的是，半年前，平元反而被診斷出癌症，住院治療了。

 

也因為這個病，我們兩個之間的吵架次數反而減少。因為我的工作型態，反而可以比較有充裕的時間照顧他。

 

只不過，住院的期間，平元的脾氣時好時壞。

 

「…不要那些朋友來看我，我不要他們一副那種我就快要死的臉，不要一直把我當作病人，我需要平等的對待……」平元總是在朋友來探病完之後咆嘯著。

 

「你不要這樣啦…試想如果你是他們，你去看人家的時候，你也是會講一樣的話，不是嗎？」我說。

 

「我如果是他們……我一定會裝作若無其事的去看他們，就像是他們只是在家裡休息一般，任何話題，任何感情，都應該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

 

我點著頭表贊同。

 

話雖如此，好幾個夜裡，平元發抖抱著我的身體，哭著告訴我他有多麼害怕，哭著要我照顧他的家人，哭著說他有多麼捨不得離開我的時候，我當然還是要對待他像個病人，寵他像個小孩子。

 

我記得某天晚上他曾說。

 

「阿秀，你演的戲，我都不想看，但，我想知道，妳的演技，到底有多好？」平元笑著說。

 

「要我現在演？」我揚著眉。

 

「不是…哪一天，你接到…來見我最後一面的消息時，可以不要讓我察覺任何事情，讓我不知道要面對死亡這件事情，平靜的走的話…到了那邊我就會知道，妳的演技有多好……」

 

當初我當然沒有回覆這番話。

 

然而現在我的車，已經開進醫院的停車場，也已經停好車，準備上去看他最後一面。我的眼淚不止，手不停的發抖著，我心裡思索著，我究竟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他。

 

但另一方面又怕時間不夠，我只能三步併兩步急著趕去病房。到了門口，我深呼吸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平靜的走來，顯然，我的心中已經下了決定。

 

一進到房間，平元的母親和妹妹見到我，便很自動的走出房間，而平元剛才似乎是閉著眼睛休息著。我則是緊盯著一旁的心電圖。

 

「……阿秀，怎麼來了？」平元知道我今天要進片廠拍戲的。

 

「別提了，那個男主角，竟然遲到了三個小時，然後打電話來說，今天沒辦法過來了……氣死人了…」我做勢將包包丟在了一旁的沙發上，一如我往常的隨性。

 

「好爛喔…不過…這樣也好，妳就可以提早休息…」平元這時候的聲音和表情，不知道怎麼搞的，看起來比前幾天還要健康紅潤。

 

我自顧自的拿起了床下的禮盒，那是前幾天大伯送來的梨子。

 

「刀呢？我削梨子給你吃…」平元指了指桌上，我看到了刀子，順手拿了起來。

 

「明年過年，我媽說要上來，到時候去你們家一起吃年夜飯唷…」我說。

 

平元點了點頭，一直看著我。

 

「然後我們上禮拜說的過年要去日本的事情，我已經訂好機票，現在不景氣，沒想到這方面，價錢一點都沒有掉…」我的眼睛故意不看向平元。

 

我不停的說著，就像是已經背好的台詞一般，但又深怕，心裡的情緒，從身體的哪個地方透露了出來。

 

而平元，依然只是看著我。等到我注意到他眼神的時候，平元笑了。

 

「哈哈……哈……」

「怎麼了…什麼事這麼好笑……」我的臉上陪著笑，心裡卻難受得不得了。

 

「…梨子，可以吃了嗎？」平元忽然說出這句話，把我給嚇到了。我低頭看著自己握著水果刀的手，才發覺，那刀，抖的厲害。梨子的皮，一釐米都沒有削下來。

 

而平元，一直注視著。我看著平元，努力的不讓眼淚從眼眶中流下來。一時間，我竟然什麼話也說不出……

 

「…好呀，過年，來我家…吃年夜飯…」平元這時的眼睛，緩緩的閉了起來，說話的聲音，也似乎漸漸的小了起來。

 

「然後春節…假期……假期……去……日本…日本……」平元的聲音，漸漸的小到我聽不到了，我手上的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完全脫離我的手指，平躺在病房的地板上……

 

…我想，平元一定覺得，我演技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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