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一次都沒騙過我，一次都沒有。

 

認識王老師的那一年，他四十歲，我二十歲。當時我懵懵懂懂地進了一間接近酒店尺度的夜店裡面當服務生，而王老師卻被朋友拖來這間，因為他即將脫離單身，朋友認為他該過來見識見識的夜店。

 

那天晚上是我第三次上班，穿著很短的裙子，坐在王老師身邊，他一臉尷尬，我也動作生硬。

 

我幫著他倒酒，點歌，身邊有很多所謂是王老師的男性朋友們，每個人都開始對周遭小姐毛手毛腳，只有王老師看著電視螢幕，一直和我保持有三四十公分左右的距離。

 

「你不喜歡我嗎？」我問。這是店裡面上班前的教育訓練時，「講師」教給我們的試探用語。

「……喜歡…」

「那怎麼不碰我？」

「就是喜歡，才不可以…」

「那你為什麼來這裡呢？」

「因為我下個禮拜要結婚了…」

「恭喜你呀！」

「不需要，因為我並不喜歡我的未婚妻…」

「那為什麼要結婚？」我不懂。

「因為我沒有找到我喜歡的……」

「可是你剛才說喜歡我？」要逗一下。

「是呀，但妳不可能會嫁給我…」

「你怎麼知道我不可能嫁給你？重點是，你都要結婚了，我怎麼嫁給你？」

「妳如果願意嫁給我，我就不結婚了…」王老師的回答雖然聽起來很瞎，但在教育訓練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很多客人會胡言亂語，甜言蜜語。

「然後呢？」

「然後妳離開這裡，做妳真正想做的事情。」

「真正想做……我想學服裝設計，然後生產自己的衣服，做自己的品牌…但是，那要花很多錢…」

「如果妳願意，我就幫妳…」

「可是我不想這樣就成為人家老婆，因為這樣我會沒有自己的時間，到最後，你說要幫我，其實也只是希望把我娶回家，幫你做家事，當個黃臉婆而已…」

「不會那樣…如果妳和我交往，我也可以取消婚約，一直到妳想要進入家庭為止…」

「可是這樣的話，你就不會願意幫我去追尋那些夢想了…」

「我會的…這樣吧，我答應你，妳離開這裡，我取消婚約，妳和我交往，我照顧妳二十年，幫助妳追求夢想，到那時候，我已經六十歲，而妳四十歲，我會退休，然後輪到妳照顧我……」

「照顧老人喔……」

「我家裡的爺爺和父親都大約六十幾七十歲左右就過世了，也就是說，妳不用照顧我太多年……」

「聽起來很棒，可是我怎麼相信你呢？比如說，應該是我先離開這個工作，還是你先解除婚約呢？」

「……我…我先解除婚約……」

 

後來身邊就很多人開始喝酒，很多人開始大聲唱歌了。在這樣的場所裡面，這種空泛而摸不著邊際的承諾，充斥在每個角落與沙發上，而我當天晚上就接了五組不同的客人，王老師講的話…不，應該說王老師這個人，到了下班時候，我根本就已經忘記……

 

大約一個禮拜過後，在天空已經明亮的早上五點半鐘左右，我帶著幾分酒意走出那家店，卻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就站在那裏，看到我的時候，他的眼神是堅定的。

 

「婚約，取消了……」他說。

 

那天早上，我和王老師一起吃了美而美的早餐，但我還是無法相信，這就是我一生中，美好童話故事的開始。

 

正如同我說過的，王老師一次都沒騙過我，一次都沒有。

 

他接連兩個禮拜的早上，都來接我下班，即便我還沒有實現我對他的承諾－離開那個環境，他還是每天出現，帶我去吃早餐。

 

一個月過去了，我總算願意告訴他，為什麼我現在離不開這個地方。

 

「還差一些錢，我應該還要再做個一年……」然而王老師二話不說，要了我的帳戶，在隔天匯了那筆我開口需求的金額。

 

我感動了。我開始相信這個人了。雖然要離開那個環境的過程有點麻煩，但是我還是拼命的做出該做的事情，我心裡清楚，我或許遇到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我必須，把握他。

 

後來的事情，一點都不曲折。我重新讀了我想念的大學以及選擇的科系，在期中的學費或是額外的製作費用，全部都是王老師支付，大約過了一年後，我搬去和王老師一起生活，而他，也如他所說，從來都沒有開口要我和他結婚過。

 

然後我畢業，然後我先去大品牌的門市工作，接著我找到工廠，並且把我自己畫好的設計圖與對方溝通，29歲那年，我總算在網路上成立自己的品牌，並且在一年之內就做到了損益平衡。

 

那一年，我第一次發現，王老師的頭髮開始發白。

 

接下來的十年裡面，我開設了實體店面，擴充公司規模到了對岸。我的生活很緊湊，事情很繁瑣，但我的內心卻異常平靜，原因無他，那是因為我知道王老師一定會在家裡等著我，有時候做飯，有時候買了些新的按摩器材要我使用，有時候還會買些補品，我和他的感情，不只是情人，更像是家人，也像是父女。

 

39歲這年，我的品牌以及公司都上了軌道，兩岸三地甚至亞洲地區，都有我們的代理商與經銷商，我的生活也逐漸地可以有喘息的空間。

 

這個時候，王老師也開始要面臨退休這件事情。

 

我沒有開口說甚麼，因為對他，我的心裡除了感激之外，還是只有感激，我不確定他有沒有忘記我們說過的承諾，也就是我四十歲過後，我照顧他到老的這幾句話，但我心裡面早就默默地做好準備，在王老師六十歲生日過後，我也會退休，然後陪他一直走到人生的最後。

 

那一天是令人難忘的。王老師刻意把我帶去類似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夜店，然後很不像平常的他，開始喝起酒，和我談天說地，我們還一起唱了歌，一起跳著舞，我想，他或許也知道，接下來是他享樂的日子了，因此心情特別輕鬆吧。

 

隔天早上，是我預定開始照顧他的第一天，我並沒有去上班，反而是到了傳統市場買菜，我希望做飯給他吃，就像他這二十年來照顧我一樣地照顧他。

 

在市場挑雞蛋的時候，我的心情是愉悅的，是歡欣的。

 

然後我回到家裡面，然後我打開房間，然後我看見躺在地上失去氣息的王老師。我哭了。在那瞬間我不懂這個世界怎麼會忽然地扭曲變形，原本應該是邁向人生的第二個幸福境界，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完全的走了樣!?!?

 

救護車來了，警車來了。救護車走了，王老師後來在急診室裡面也走了。或許是因為事情太過突然，我並沒有哭，只是呆滯。在經過一整天的身心折騰之後，我疲憊地回到家中，回到那間王老師為了讓我好好生活，花了很多錢裝潢的家。

 

這時候，我才在床頭發現一封王老師留給我的信。

 

「對不起，我壞了承諾，但我真的不能接受讓妳照顧我。因為妳是天使，理應自由地飛翔，不該駐留在這個凡人身旁。我很感激妳給了我最美好的二十年，希望妳接下來的二十年，會更加美好。永遠愛妳的　　　　　　　　　　　　王老師」

 

 

我終於崩潰，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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