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知道消息是怎麼傳出去的,反正我就見到滿滿的記者和攝影機,擠在我先生的病房當中。
「施太太,可不可以講一下,妳和施先生是怎麼認識的呢?」其中一名女記者靠我最近,手上的麥克風就這麼抵在我的面前。
「沒甚麼特別的,就,相親…」
「施先生這樣已經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
「妳可以說一下你們夫妻遭遇這件事情的前後經過嗎?」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得出來這所有的人都是想要聽我的故事然後報導在他們的媒體上,於是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地描述了這個經過。
十八歲那年我和先生相親,那時候他二十四歲。
先生不是甚麼讀書人,當然我也不是。他是個水電師傅,因為為人熱心,所以我們這一帶的住戶都認識他。相親過後的半年內我們開始交往,不到一年就結婚了。婚後先生對我很好,我們雖然只靠他做水電的收入,但生活也還過得去。
就這樣一年過一年,一直到了我三十歲左右,我們才驚覺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似乎都沒有過懷孕的跡象。
於是我們去了醫院,看了醫生,檢查報告出來後,證實我不孕。當時的醫學還沒有現在進步,我們夫妻倆,早早地就對生兒育女這件事情死了心。
要說不難過是騙人的。
然而樂觀的我們,大約在一兩個月之後,生活就恢復正常,或者應該說,先生在那之後對我更好,可能是因為意識到這輩子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過了吧。
這幾十年,我們都很開心。每年到國外兩次旅行,每個禮拜固定在國內找個地方走走。最重要的是,我們兩個人的身體都沒有甚麼大毛病。
一直到五年前。
那是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們搭的巴士因為煞車失靈,撞到路邊的柵欄翻覆。車上有一個人死亡,而先生也在這次意外之中,因為腦部受到撞擊,成為植物人。
當我說到這裡的時候,大家的眼光不自覺地看向床上的老公,他因為多年臥病在床上,四肢有些許萎縮,但頭髮,或是皮膚的清潔,因為都有我在照料,看起來和一般人並沒有太多差異。
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身上的一些維生器材吧,因為從一年多前開始,他的身體健康狀態就急速惡化,只能靠這些儀器來維護他的生命。
「施太太,我們都知道,妳每天都會來看施先生,幫他按摩,幫他清洗,我相信,這應該是因為你們之間的愛吧?」女記者的問題很愚昧,但我不想戳破,因為我知道他們要的只是一篇好的報導。
「嗯…當然……是愛……」
「請問施太太,這五年來,每天都來嗎?」
「嗯,每天……我總覺得,每天,都應該要讓他看到我,或許哪一天,他就會忽然醒過來了……」
「太感人了……」女記者作勢拭淚起來,我一時之間反而有點想笑。
然而接下來某個記者大叫的問題,卻打住了我的笑意。
「請問施太太,這些維生設備,是因為施先生的狀態不好嗎?」
「嗯……是的……」
「也就是說,他每天可以看到妳,是他賴以維生的依靠,對嗎?」記者的問題簡潔有力,這和前面的問題一樣愚蠢,雖然我知道這一樣是為了要寫出一篇感人的人間報導順勢問出的問題。
但我卻語塞了。
我的沉默,引起記者的追問。
「施太太,我說,您是施先生活下去的依靠,對吧?」記者又問了一次,但他絕對沒想到我這一次的反應。
「是,是依靠。」我回答的音量提高,語氣也激動了。更讓他們驚訝的,應該是我後面接著說出的話。
「他,他是我的依靠。」我停了停。記者們有了點躁動。
「一年多前,醫生開始幫他加上這些維生設備,醫生告訴我,已經過了三四年,先生可以醒過來的機率微乎其微,再加上現在他的身體狀態這麼差,只要我願意,隨時都可以讓我先生安詳的離開……」
我想,這時候的我應該是流眼淚了,因為我發現鎂光燈此起彼落的在我眼前閃爍著。
「但是我不願意……我不願意讓他走……因為,並不是因為我是他的依靠,所以他才可以繼續活下去,反而,他才是我的依靠,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怎麼活下去…所以,我一直,一直勉強他…活在這裡……」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在醫生面前隱藏很好的秘密,卻在這些記者面前,如此輕易地被挑了出來。
我不知道他們最後會怎麼寫這篇報導,但,我已經打算告訴醫生,我心中那改變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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