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先生，麻煩你了！」強忍著嘴角的抖動，我將母親送上了計程車，然後牙一咬將車門給關上。

 

看著遠颺的車尾燈，我的眼淚，立刻佈滿臉頰。

 

沒想過吧，我對自己講，從沒想過，我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種在我心裡，從小被教育成大逆不道或是不孝的惡行。

 

我是憶如，45歲。十幾年前結婚以後，就搬出娘家，以為自己的哥哥會好好照顧家裡，也因此，我心中認定，我與這個原生家庭，緣分也只會越來越薄了。

 

和先生結婚的前幾年事情都算順利，先生創業，我為了當他後盾，於是辭去了原本收入還不錯的報社工作，當一個家庭主婦。

 

那幾年裡面，我一直覺得，人生，就好像陽光燦爛的午後，會持續溫暖，會持續令人嘴角不經意的微笑。

 

當然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我永遠只是個天真的女孩。

 

父親忽然腦中風沒多久之後去世，那個我以為會挺住娘家的哥哥，卻遠走美國，一整年連通電話都沒有。逼得我只能時常回娘家陪伴我的母親。頻繁往返娘家與回到自己家打理事務，開始讓我感受到生活的不自由。

 

然而壞事情，永遠都不會單獨造訪。沒幾年，母親因為父親過世的打擊，開始失智了。記憶時有時無，很多時候，連時空都錯亂。

 

也因此，我回娘家照顧她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顧此失彼？似乎勉強可以用這句成語形容我生活之後的發展。某一天回家的時候，才發現我當時的先生一個人坐在客廳，燈也沒開。

 

當我按下開關照明了客廳，看見先生的表情時，我似乎，預見了某種景象。我看過，只不過那是在電視上，在小說裡，在人家口中曾經流竄過的茶餘飯後話題。

 

「轉不過來了⋯⋯公司，房子，一切都沒了⋯⋯」先生講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看著他凹陷的兩頰，我心想，這段時間裡，我的確都沒好好看過他。我不記得我安慰了他哪些話，只記得後來他一語不發，持續地坐在原位上，動也不動。

 

那個夜晚，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這個男人。

 

隔天早上起床後，房子像是空了。半掩的落地窗外拂來的微風吹得窗簾不規律地發出聲響，那景象，直接讓我聯想到幾個字眼。

 

⋯⋯背叛，無助⋯⋯

 

接著房子被查封了，我的戶頭被凍結了，我在銀行因為當初當我先生的保人也因此信用破產了⋯⋯我非常無奈地，回到娘家，開始了另一段無法跳脫的生活。

 

母親的失智越來越嚴重。大小便失禁，半夜沒睡覺忽然搞失蹤，無預警地發起脾氣像個小孩般地打翻家裡所有東西。然而我不能發脾氣，我不能沮喪，更不能放棄，因為這是我的母親，我必須孝順⋯⋯

 

四十幾歲的年紀加上我的銀行記錄逼迫我無法去找到比較高收入的工作上班，花費了我好長時間，我終於在住家附近的早餐店找到一份工作。薪水自然是不高，但至少有收入可以養活自己和老母親。

 

只不過，做不慣這種服務業的我，每天下班後總是精疲力盡，卻又得要面對耍無賴以及重複對老母親解釋我是誰的痛苦，將我的理智線拗到了極致。

 

我知道，我在崩潰邊緣，不改變些什麼，我會失去正常的自我⋯⋯

 

接著，我就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叫了輛計程車，告訴老母親，姨媽要她去她家找她，敘敘舊。老媽很開心，她的記憶還停留在姨媽生前的時間點。於是我給了司機一個很遠很遠的偏僻地址，麻煩他確保我母親，可以在當地下車。

 

看著遠颺的車尾燈，我的眼淚，立刻佈滿臉頰。

 

令我感到更罪惡的是，我發現，我心頭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輕快。但是沒多久我就體會到，我做了一件蠢事。

 

當天晚上入夜之後，我根本無法睡覺。腦子裡浮現的盡是母親與我小時候的回憶。早上母親會起床幫我準備早餐，幫我準備中午的便當，會確保我的手帕有沒有帶，會幫我剪瀏海⋯⋯下課後我會黏著她，告訴她我在學校裡碰到的事情。

 

愧疚與悔恨一波波地襲來，不等天明，我立刻叫了計程車到那所謂的姨媽家地址，四處的尋找起我的母親。

 

那裡根本是一片空地，遍地荒涼。我一邊哭著，一邊尋找，在同時間也想起母親曾經告訴我的話：「媽媽知道憶如不是壞小孩，所以做不出壞事⋯⋯」然而距離母親到達這個地點已經是十個小時之前的事情了，我完全沒有頭緒，她會往哪個方向走去，也不知道是否會有好心人士，將她帶去警察局。我只能茫然地尋找，心裡知道根本大海撈針，但或許也只是為了彌補罪惡感，因此盲目地走著。

 

最後天亮了，我也精疲力竭了。

 

我帶著紅腫的雙眼回到家，癱在客廳的椅子上，動也不動，心裡甚至響起輕生的念頭。

 

這時候，我聽到屋裡傳來些聲音。我起身，往飯廳走去，看到桌上擺了一盤荷包蛋以及一碗盛好的稀飯。一回頭，我看到滿身衣服上沾滿雜草與污泥的老母親，蓬頭垢面地從廚房裡端著醬瓜走了出來。

 

「憶如，吃早餐了，媽媽幫妳把手帕放在書包裡了⋯⋯」

 

我愣了幾秒，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板上，像小時候一樣放聲地哭，用力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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